2021年,時年51歲的張計玲復習兩年后,以高出“二本C類”線45分的成績考入山西工商學院學前教育專業(yè),成為該校年齡最大的學生。從社會進入象牙塔已滿一年,張計玲很滿意現(xiàn)在的大學時光。她覺得,自己過著最“奢華”的生活。
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 胡杰 校對 李立軍
▲2020年8月20日晚間,張計玲剛下輔導班晚自習。受訪者供圖
9月22日清晨6時10分,張計玲戴著耳機走出宿舍樓,在操場上一邊跑步一邊聽英語磨耳朵。
每次經(jīng)過校門,保安總會打量這個1.53米高,鬢角發(fā)白、步伐輕快的女人——1970年出生的張計玲。
她能察覺到那抹停頓的目光。在校園,鮮少有人稱她“張同學”,老師和同學都喚她“阿姨”。
2021年,時年51歲的張計玲復習兩年后,以高出“二本C類”線45分的成績考入山西工商學院學前教育專業(yè),成為該校年齡最大的學生。
年輕時,她參加過三次高考,成績都不理想。后來雖上了五年“夜大”,但心里總覺得“還是差了點什么”。陪同兒子備戰(zhàn)高考的日日夜夜,她發(fā)現(xiàn)好多基礎題自己也會做,覺得自己也是能步入考場的。
遺憾和不甘心攏成一簇悄悄探頭的火苗,她想親手將其點燃。
拎著用1000元淘來的二手筆記本電腦,作息規(guī)律,三餐無憂,精神盛宴一場連一場。
“大部分時間我還是享受一個人的生活”
新京報:最近在忙些什么?
張計玲:準備體測,包含仰臥起坐,立定跳遠和800米。仰臥起坐要求1分鐘做25個以上,上一學年我能做33個。立定跳遠可以跳1.52米,剛好及格。800米需要在4分30秒之內(nèi)跑完,去年我跑了4分21秒,今年繼續(xù)努力。
同時還在準備12月份的英語六級考試,今年6月份考的英語四級擦線過的,425分。
新京報:上一學年成績?nèi)绾?
張計玲:均分都在80分以上,盡全力了,自己覺得還行。上學期普通心理學這門專業(yè)必修課考得最好,得了98分。
新京報:這學期的課程適應得怎么樣?
張計玲:我比較怵舞蹈課。學的古典舞,剛開始練基本功,下腰、劈叉、壓腿、一字馬我都不行,只能比個架子。記動作我也不太行。計算機多媒體方面我也比較生疏,需要用勁兒學,笨鳥先飛。
新京報:現(xiàn)在的生活作息是怎樣的?
張計玲:早上5點半起床,在手機上記會兒英文單詞,5點50分下床洗漱,6點10分出宿舍樓到操場跑兩公里,戴著耳機跑步,一邊跑一邊聽英語聽力。跑完步去食堂買早餐,6點半到教室,一般那時還沒人來,我就一邊吃早餐一邊背單詞。7點開始早自習。白天的課上完后,晚上9點下晚自習,我再待到10點20分回宿舍洗漱,11點熄燈我就按時睡覺。學校食堂的飯菜口味比較適合年輕人,丈夫隔一天做點菜,騎電動自行車送來。
新京報:與室友相處得如何?
張計玲:我們是6人間,都是一個班的。今年3月份,一個小室友過生日,大家在寢室美美聚了一餐,吃燒烤,分蛋糕。我將聚餐照片發(fā)到網(wǎng)上,有網(wǎng)友評論,“太幸福啦。”我回復:“我被許多小美女寵愛著。”
不過,寢室難免也會有矛盾。最近就和小室友產(chǎn)生了小矛盾,但現(xiàn)在也化解了。我習慣睡得早,起得早,年輕人睡得晚,熄燈了還不睡覺,有一天吵到我了,我語氣不太好,說了幾句,第二天輔導員還幫忙調(diào)解,我和小室友擁抱了一下,就消氣了。在這方面我非常理解年輕人,尊重她們的生活作息,但我有時候睡不好第二天哈欠連天,也學不進去,就會有情緒??傮w上相處得挺好,我對手機、電腦操作比較生疏,學校發(fā)布什么消息,室友會及時通知我,怕我沒注意到。孩子們的生活經(jīng)驗不如我,在這方面就我多幫她們一點。
大部分時間我還是享受一個人的生活,一個人跑步,一個人吃飯,一個人悶頭學習。
“備考期間,斷絕一切社交”
新京報:是什么時候萌生的讀大學的想法?
張計玲:十八九歲時,參加過三次高考,成績都不理想。后來我讀了五年的“夜大”,白天在家分擔家務,晚上從村里騎車到太原城里上課,兩不耽誤。雖然最后拿到“夜大”的文憑,但總覺得差了點什么,畢竟跟正經(jīng)的大學不一樣,這成了我的心結(jié)。
三四年前,陪兒子備戰(zhàn)高考的過程中,發(fā)現(xiàn)好多基礎性的題自己也會做,這讓我有了底氣,就覺得我也是可以進考場的。
2019年9月,送兒子到長春的軍校報到,為他感到高興的同時,心里有些酸溜溜的。我愛人讓我多跟校園里的飛機模型拍照,我有些不自在,覺得這是兒子的大學,是人家的大學,不是屬于我的大學。當時想,如果有一天能跟自己的學校合影就好了。
新京報:從什么時候開始備考的?怎么備考?
張計玲:2019年9月把兒子送走之后,就自己在家復習,2020年6月份考了367分,離“二本C”線差3分。后來我覺得不如拼了勁兒學一年,全脫產(chǎn)專心備考。2020年暑假,花了三萬多塊錢,上了一家走讀輔導班。班里30多個人,全是十八九歲的復讀生,我跟他們一樣作息,早上6點去,晚上9點放學,回家再學到晚上11點。
備考期間,斷絕一切社交。所有的事情都讓步高考。2021年6月考了388分,比“二本C”線高出45分。成績出來的時候,我和我丈夫都覺得考得不咋地,但我知道自己已經(jīng)很盡力了,就這點能耐。有學上,離圓夢也近了。最后選了山西工商學院,一來聽說學校設施比較好,管理嚴格。二來是離家近,坐公交40分鐘。
新京報:為什么會選擇學前教育這個專業(yè)?
張計玲:我問過自己,這輩子干了啥事?不就是培養(yǎng)了個兒子嗎?結(jié)婚后,丈夫在一家回收公司當工人,我一直打著零工,、飯店洗碗工、小區(qū)保潔都做過。但同時,家里的后勤工作也不耽誤,我負責買菜做飯、帶娃。兒子屬于自覺性比較差的,做作業(yè)、復習都需要人“盯著”。從小到大,我是他的學習小助理。比如每天檢查單詞,問他中文,讓他說英文,在這個過程中我也積攢了詞匯量,學了不少新知識。所以我覺得在教育孩子上,我有些實踐經(jīng)驗,也算是擅長的事情,就報了這個專業(yè)。
新京報:那為什么選擇理科呢?
張計玲:第一個原因是我兒子就是理科生,陪他復習的那段時間我對有些內(nèi)容也比較熟悉。第二個原因是到我這個年齡,接受新鮮事物比較慢,記東西比較吃力了,死記硬背不在行,對歷史、政治不感興趣,也不是那塊料,更喜歡邏輯性強的東西,理解能力還是有的。
“還是不甘心,不想做一個平庸的人”
新京報:備考過程中產(chǎn)生過想要放棄的念頭嗎?
張計玲:說實話,很堅定,從來沒想過放棄。我還記得上高考輔導班時,第一堂物理課,教物理的那個老師講了會兒課,突然心血來潮走到我跟前問我:“你這么大年紀,還學啥物理?還是念念經(jīng)、跳跳廣場舞得了。”壓根不是開玩笑的語氣。當時我心想:我老公都管不了我,你到這兒管我來了?
就這種情況,我當時也沒想過放棄,就是想要試一試。
新京報:在這一人生階段參加高考、上大學,家人是什么態(tài)度?
張計玲:之前我還想過要不跟兒子一年參加高考,兒子有些哭笑不得:“媽,你先緊著我。”將他送走之后,他問過我,之后準備干什么?我記得我說:“我得培養(yǎng)我自己了?!痹谶@方面,兒子還是不干預的態(tài)度,覺得我隨便學一學,開心就好。
我丈夫一開始拉著個臉,不是特別支持。后來我就這樣說服他:金銀首飾、化妝品、時尚衣服、唱歌跳舞我都不感興趣,這么多年陪兒子學習也讓我有所長進,每天過得非常充實、開心。學習是我唯一的愛好了,總比我出去唱歌跳舞強吧。
50來歲,半輩子已經(jīng)過去了,后半輩子不想讓自己一眼就看到終點,還是不甘心,不想做一個平庸的人,想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有點起色,每一天都有新鮮感。
2021年9月,他陪我到山西工商學院報到,一進學校,就跟明星入場一樣,學校領導來歡迎我,校媒體的也來拍照、采訪。之后我跟他講:得把自己的價值活出來,沒價值人家為啥尊敬你?
新京報:進入大學已經(jīng)有一學年了,有什么感觸?
張計玲:最大的感觸就是還是年輕人更厲害,孩子們學習效率可高了。哪怕是平時復習時間少些,期末沖刺幾天也考得不錯。但對我來說,學哪門課都很費力,都是用辛苦、勤奮熬出來的。我也不避諱,用勁兒學,大大方方地努力,一直亮在明處。
新京報:參加了什么社團活動?
張計玲:我沒報社團,覺得自己不適合,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。去年冬至代表班級參加了包餃子比賽,我和另外兩名同學配合,搟面、和餡兒、包皮。當時一看到我參加了,其他班有同學開玩笑說,“阿姨也來比賽,那不是還沒比就輸了?!焙竺娲_實拿了第一名,我總覺得自己是在“欺負”別的小同學。
“上大學,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”
新京報:業(yè)余時間喜歡做些什么呢?
張計玲:時不時分享自己的學習、生活小視頻到網(wǎng)上,分享之后更開心了,喜歡看網(wǎng)友的評論。他們大多會說實話,而我喜歡聽實話。有網(wǎng)友說我講英語的語調(diào)像慈禧太后的翻譯德齡公主,我還專門去搜了一下這個人。這種表揚鼓勵了我。
我還喜歡在手機上看脫口秀短視頻,覺得很有意思,佩服脫口秀演員一個梗接一個梗的。今年暑假聽完了兩本電子書,《墨菲定律》和《人性的弱點》,做飯聽、洗衣服聽,不是聽電子書就是聽英語,不聽東西覺得空空蕩蕩的。
在家時,也喜歡彈鋼琴。
新京報:在你看來,堅持讀書意味著什么?
張計玲:我從小就很愛讀書,有點小虛榮心,喜歡被夸,喜歡被表揚,使勁學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得到大人表揚。我個頭不高,外形不靚麗,小時候很羨慕個子高、長得漂亮的藝術生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我學習好,考得好了,也到處都是表揚聲。初中畢業(yè),我成為鎮(zhèn)里唯一一個考進區(qū)里高中的學生。
當時認為要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,就只有讀書、往城里嫁。如今考入大學也是為了心中的火苗再次燃起來,希望自己的精神世界每天都有起色。學歷、文憑對現(xiàn)在的我來說沒有任何功利之用,我上大學也不是做給誰看,而是為了提升自己。上大學,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。
現(xiàn)在,別人聊中國古代史,中國現(xiàn)代史,我也能插得上嘴了。終于知道,考完試查分的喜悅,不是說吃點好吃的、買件新衣服或者收到禮物所能比擬的。
物質(zhì)的窮曾讓我看盡了人間的白眼,但精神的富有讓我活成了自己的女王。
51歲進入大學,我過著最“奢華”的生活。